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我是我的神 > 第三十六章 跃上日光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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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力天扬就像一滴雨滴,在阳光出来之后,悄然消失在亲人和熟人的视野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做过一些什么事,甚至他是否还活着。

    乌力家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孩子老是出走,而且是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走了以后也不给家里来信,告诉家里他们在什么地方,在那个地方站着,躺着,思考着,或者发着呆。乌力家孩子的这种做法,有点儿像人类空间时代的做法,这个时代从乌力天扬出生的第二年开始,打那以后,三十年时间,人类向太空发射出大量的探测器和航天器,建立起行星和行星际观测网、太阳系外围空间观测网和载人空间站,在月球、金星和火星上着陆,并且从那上面径自取走了一些星际物质;人类在这个时代越来越频繁地从地球上出走,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他们对地球的厌倦和对宇宙空间的迷恋。

    乌力天扬没有离开地球。他始终生活在地球的引力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他做过一些什么和他是否活着的原因,是他从不和人交流这些事情。他甚至不怎么说话。在这七年当中,他说过的话了了可数,全部记录下来,不会记满小学生的一个抄写本。他在午后对一条游过他身边的无鳞鱼说过话,那条无鳞鱼隐匿在水草丛中,阴险而无声地接近一群对此一无所知的快乐的孑孓。他对一个女婴说过话,那是一个刚刚死去的胎儿,她被丢在一片乱坟岗上,无数的食腐蚁正迅速地爬进她的嘴里。还有一次,他对半个肮脏的馒头说过话,那一次他饿了好几天,一直没有找到需要“使用”他的人。

    当乌力天扬再度回到武汉时,这座城市刚刚成为中国首批期货市场的开设城市。中国正在发生着一些橘红色的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草案)》公布……美国总统布什访问了中国……拉萨连续发生流血事件……民工在国务院的紧急通知中被称作盲流……居民身份证查验制度开始实施……公安部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和卖淫嫖娼活动……****被强制平息……西方对中国采取经济制裁……违法走私现象猖獗……伪劣商品充斥市场……“扫黄”风暴在全国展开……邓小平要求辞去中央军委主席职务……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被发现……中国对其他国家开放的一二类口岸达到了四百五十二个……

    对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着的那些大事情,乌力天扬置若罔闻。回到武汉的他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父亲乌力图古拉的中风。

    乌力图古拉喝了一口牛奶,浓密的眉头皱了起来,活像一条老丝瓜。他喝牛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妻子萨努娅。乌力图古拉正在不可遏止地衰老下去,但他从来不提这个,也不肯承认自己的衰老。他就像一头奔跑中无法跃起的豹子,恼羞成怒,却无能为力。他在喝了一口牛奶以后生气了,因为牛奶是馊的。他给后勤部打电话,询问牛奶变质的问题。后勤部接电话的小干事不买退役司令员的账,在电话里不客气地批评了“某些老同志斤斤计较的不良现象”。乌力图古拉如果养了一头奶牛,就不会斤斤计较,问题是他没有养奶牛,他没有养,而萨努娅等着喝牛奶,并且得是新鲜的、没有馊的牛奶,他不承认这是不良现象。

    “你就当那是酸奶。你又不是没有做过酸奶。1952年,秋天快过完的时候,你在广州,给我和孩子做烤羊腿、辣白菜、酱地梨、菽面窝头,还用奶粉做酸奶。你还许诺给我们做满汉全席。忘了?”萨努娅提醒乌力图古拉。

    “那是那,这是这。满汉全席不是酸奶。有这样的酸奶吗?你把酸奶当成什么了?”乌力图古拉把两瓶牛奶举得高高的,好像他举着整个人类的命运。

    “你是**员。”萨努娅警告乌力图古拉。

    “我当然是**员。我还能是别的什么不成?”乌力图古拉气呼呼的。

    “就算你把《**选集》放在胸口上发誓,我也不会再相信你!”萨努娅也生气了,开始上纲上线。

    “我要你相信什么?我要你相信什么?”乌力图古拉有些哆嗦,牛奶瓶被他捏成两颗炸弹。

    “你为什么不把他们从门里踢出去?他们就在你的眼皮子下把我抓走了,把你的老婆抓走了!”萨努娅一激怒就会翻出当年的老账。

    “闭上你的嘴!你这个可恶的鞑靼女人!”乌力图古拉最不能听这个,怒发冲冠地大骂。

    被激怒的乌力图古拉无法洗清历史的污秽,无法在烤羊腿和老婆被人抓走之间找到平衡。他拎着两瓶变质的牛奶怒气冲冲出了门,去后勤部,想让小干事喝一口变了质的牛奶,看看这样的牛奶能喝不能喝,看看某些老同志是不是斤斤计较。

    在前往后勤部的路上,乌力图古拉摔了一跤。一个种树的花工师傅发现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乌力图古拉,连忙叫来几个种萝卜的士兵,士兵们把乌力图古拉抬到基地医院,乌力图古拉被诊断为重度中风。那两瓶掉在地上的牛奶完好无损,很快爬满了兴奋的蚂蚁。

    乌力图古拉歪着脑袋看扛着一只肮脏的行囊走进家门的老五,目光中透出一股尖锐的蔑视,因为中风后遗症,嘴巴阖不拢,张嘴冷冷地哼了一声。乌力图古拉每天都要完成医生叮嘱并经自己修改过的康复锻炼计划:一瘸一拐地走五公里,踢三十组一共九百次腿,接受公勤员心不在焉的软组织按摩,一本正经地深呼吸,转身、再转身、继续转身,等等。他看自己老五的姿势有点儿像康复训练中的一种。

    乌力天扬觉得不可思议。他的不可思议不在于乌力图古拉对他事隔这么多年突然出现在家里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乌力家的人,干什么都决绝,干什么都往漫长里去,不会为这种事惊讶。乌力天扬不可思议的是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一辈子没让人放倒过,一生都处在开始的阶段,每天早晨睁开眼,他都觉得自己是刚出生的婴儿。50年代战争结束,他上医院检查,交代该割的肠子割掉,该补的洞补上,把打烂的身子拾掇整齐,再接着去满世界插红旗。拍完x光,医生客客气气要他回去,说首长您身上上十处贯通伤不算,还有两枚弹头、六块弹片,又都不老实,到处乱钻,拿起来十分麻烦,得把整个儿身子卸开,一处处费劲地翻找,那样巨大的工程,不叫割肠子补洞,叫开屠宰场,不是“一五计划”能解决的,我们基本把您没办法。乌力图古拉听了哈哈大笑,明白事儿地说,那我就替你们省了吧。说罢系上衣扣出医院,从此不登医院的门。可现在,这个在乌力天扬记忆里永远像一头出林的豹子似的男人,他居然中风了,居然被强大的命运撂倒了,哈!

    萨努娅的失忆症仍然未见好转。从远方来的风在她身边总是迷乱得找不到方向,因此而停顿下来。她和它们彼此迷失。她像一个走失的孩子,有感觉、知觉、感情、意志和道德,但记忆却断裂了。她靠道德专注和道德行为来控制自己。她的灵魂和圣人语录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她完全沉浸于一种儿童的行为之中。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1”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对老五在消失了那么多年之后再度回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她走上前来,努力把乌力天扬往怀里抱,显得有些不高兴,“放学也不回家,到哪儿野去了?”

    乌力天扬在街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迈下马路,穿过二十二磅大锤敲击残墙扬起的粉尘,朝藏匿在楼群中的简雨槐走去。

    这一带是武昌老城。公元221年,孙权取“都武而昌”之意,把都城从建业迁至鄂城,筑起武昌城。郦道元注《水经》时,说它“依山傍江,开势明运,凭墉借阻,高观枕流”。武昌城应武运而生,城为战守,楼为瞭望,从东吴到南朝,从岳飞数度过江抗金到太平天**千舰围攻,左良玉肆掠、张献忠惊扰、工程营辛亥首义、北洋军兵变屠城,一千八百年来,战火不断,武昌老城屡度摧毁又屡次重建,如今逢着老城区改造,民居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一丛在历史中莫可奈何老去的烂蘑菇。

    简雨槐存在于她自己的历史中。简雨槐患上了严重的自闭性强迫症。最先的诊断是一种以基底神经节为基础的疾病,叫做风湿性舞蹈病。另一家医院的诊断是前额叶功能缺失,需要做被膜和扣带束切开术。手术最终没有做,因为即使是支持做手术的医生,在对简雨槐做过诊断后也表示,乐观地说,手术做了不一定就比没做好,悲观地说,没有人能把简雨槐弄出她的世界。

    简雨槐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拉上,只留出一道缝,让日光从那道缝隙中细细地照射进来。她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日光随着窗帘的摇曳而在地上移动,然后,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慢慢接近那道忽去忽来的日光,突然跃上日光,随着日光的飘摇而翩翩起舞。在漫长的黑暗中,她与那道日光人影相伴,乍断乍续,连翩络绎,进退无差,若影追形。她在舞蹈着的时候,会为自己和日光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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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见**《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按语。

    二百零三,然后从头开始。她只会数到二百零三,绝不会超过这个数字。要是黑暗或者她一个人的空间被打破,比如灯亮了,窗帘拉开,老鼠从走廊里跑过,风在窗外行走,她会立即停下她的舞蹈,离开那道飘忽不定的日光,飞快地坐回床上去,靠拢脚落,把自己缩成一团,保持静止的姿势,眼神紧张地盯着亮光处或者声音传来的地方,好像那个地方藏匿着什么,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伤害她。

    葛军机有时候会来看望简雨槐。在他回省里开会,或者从北京以及国外出差回来路过武汉时,他会让司机把车停在宿舍楼下,自己上楼去待上一会儿。他还像几年来一直坚持的那样,不进屋,搬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坐一会儿,然后走。他们不交谈。简雨槐不和任何人交谈。

    葛军机当上了地委书记。他是全省最年轻的地市级一把手。下一步,他该调回省里来当厅长,再下一步是省委副书记、省委书记。当然,这得等上几年,等待某种机会。

    乌力天扬出门前,乌力图古拉歪斜着身子,拖拉着一条生硬的腿,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交给乌力天扬。她不会给你开门,你得自己开。乌力图古拉有些漏风的声音在发了霉的办公室里回荡。

    “开什么门?”萨努娅警觉地问,嘴唇立刻苍白了,“天扬,别开门,别让

    他们进来!你爸他是叛徒,他会出卖我,你得救我!”

    “我是什么叛徒?”乌力图古拉伸手指着萨努娅,手在空中颤抖,“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什么叛徒?”

    “‘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1”萨努娅盯住乌力图古拉,临刑的死刑犯似的冷笑,看着对方颓唐地落下手臂,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扭头走出办公室。

    钥匙是用来开门的,乌力天扬知道它的用处。乌力天扬还知道,简雨槐已经不是过去的简雨槐了。小辫儿笔直,遮盖住磕膝头的棉布碎花裙,抿着嘴羞涩地笑,踮着脚尖跳舞。她不是那个轻盈得风都能吹走的简雨槐了。他不能再把她当成过去的简雨槐,那样就是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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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见**《论人民民主专政》。

    但乌力天扬还是没有想到,简雨槐会走得那么远,远到没有人可以找到她。简雨槐不光不会说话,她也不再梳头,头发乱糟糟的,有一股劣质洗发精的味道;这和那个每天要洗一百次手、到处洗洗涮涮的她不一样,和那个小辫儿扎得整整齐齐、圆口布鞋一尘不染的她更不一样。

    “我可以替你梳头吗?”乌力天扬问简雨槐。

    乌力天扬在盥洗室里放好清水,找来一件干净衣裳,替简雨槐围在脖子上,把她从床边牵起来,牵进盥洗室,笨拙地替她洗头。洗完头,他用干毛巾替她揩干头发,把她带回屋里,让她在床边坐下,再去盥洗室找出一把梳子,用清水洗了好几遍,再用毛巾揩干,回到屋里,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窗前,把她从床边牵起来,牵到椅子上,让她坐下,为她梳头。

    乌力天扬笨拙地钩起一只指头,将一小绺发丝挑在手心里,用梳子一点点地剥离开,梳理整齐。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焦黄而稀疏,没有光泽,脱落了很多,像夏天过去后的白头翁。乌力天扬觉得那不是头发,可那是什么,他离开的时间太久,说不清了。

    “知道吗,小时候,我喜欢过你。”乌力天扬说,用牙叼住梳子,空出手来,小心地分开简雨槐被水粘连住的发丝,重新钩了一小绺头发在手心里,把梳子从牙间取下,用梳子轻轻地梳着它们,“不是一般的喜欢,是刻骨铭心的喜欢。”他停下来,想了想。它们太少,她的头发太少,只能一绺一绺小心地拢在手心里,这有点儿像他的语言。他正在恢复他的语言功能,有时候需要停下来想一想。他想他能够做到,至少他不会让它像牛奶一样变质,或者像头发一样消失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太深刻了。那种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改变了我。”

    简雨槐腰身笔挺地坐在那里,目光一直在墙壁上。那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又了跳一下。乌力天扬停下来,看简雨槐的目光,再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帘没有遮掩住的窗外看。是几片树叶,它们从高处飘落下来,路过窗户。

    “是树叶。它们落到下面去了。”乌力天扬说,重新替简雨槐梳头,“也许一会儿还会有别的树叶落下来。也许有很多树叶。也许不喜欢你,我会去喜欢一棵树,或者一滴雨水。”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那一笑,就闻到了儿时的味道,从槐树的花儿中传来的。她是蜂蜜香,她是槐花香。“现在想起来,其实都一样。”他这么说,心里突然跳了一下,有些心慌意乱,停了下来,控制住梳子,不让它把她给弄疼了。

    简雨槐一句话也没说,呆呆板板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乌力天扬的话她听到了没有,听进去了没有。她看上去令人捉摸不定,手臂和腿的线条瘦削而流畅,脖颈迷人。她仍是那么美丽,美丽得心不在焉。

    乌力天扬替简雨槐梳好头,走到她面前,歪着脑袋看了看,觉得还满意,是她的样子。这样,他把梳子收好,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在她面前坐下。

    那以后就没有话了。不是她不说,他没了说话对象,是他看她扎了小辫儿的样子,人单薄得像一株风都能吹折的白茅,让人担心它会生出花萼的夏季。他就有些发愣,想一些儿时的事,想一会儿,笑一笑,再想。想是他自己想,笑也是他自己笑,她不搭讪,是他一个人的事儿。

    两个人在静静的房屋中一声不响地坐着,快到中午的时候,乌力天扬去厨房为简雨槐做饭。厨艺方面他天分不足,做不了什么好的,熬了一点儿粥,炒了一碟白菜,冰箱里剩着两碟剩菜,也给热了。等这些都做好,端到饭桌上,他和她道别,说他走了,会再来看她。

    “她回来了。”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听见简雨槐在身后这么说。他站下,回过头看她。她仍然是那个姿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墙角,显得有些紧张,好像那个地方藏匿着什么,会随时跳出来伤害她。他好半天没能判断出他是不是听到了那句话,如果听到了,那句话是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或者它是窗外的落叶带来的。头发梳过之后,她显得精神多了,可这不能说明她就会开口说话、那句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不过,乌力天扬并不需要做出什么判断,在走进屋子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简雨槐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套鬼魅的房子里。她之外,还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有足够的能力把一切秩序都弄得一塌糊涂的孩子。

    高东风成了湖北小有名气的诗人。他在《星星》和《诗刊》这样的主流刊物上发表了很多诗歌,还参加了著名的风华诗会。那个诗会有点儿像一个同性恋俱乐部,每个参加诗会的人都落落寡欢,又彼此惺惺相惜,在摆满八个热盘的会议餐上风卷残云地捞残羹剩菜的时候,眼眶里常常盈满泪水。

    高东风有了一个笔名,现在他不叫高东风了,叫唐风。唐朝的唐,大风的风。他这样对乌力天扬解释他的新名字。他还托人找关系改了户口。现在的他不是二十九岁,而是二十五岁,属于诗歌新生代。他到处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他也不承认他有一个已经能熟练地使用方言和他对骂的儿子。这种来历不明的前史,让他显得多少有些神秘莫测。

    高东风送给乌力天扬一本《诗人》,作为他们重逢的见面礼。那是一份著名的地下诗刊,由几位大名鼎鼎的诗歌活动家担任编委,上面有高东风写的一组长诗,叫《农耕时代的誓言》:“祖先留下的财富无计其数,我却消化不良,注定以腐烂的食物为生。那就腐烂吧。不能结为果实,就做一堆粪便,哺育后代……”

    高东风正经历着诗名大振时期。他经常在大学或者民间诗社里进进出出,给诗社的成员们讲奥斯卡.王尔德和废名。不少脸上长着青春痘的文学女青年成了他的崇拜者,那中间以纱厂女工和地方院校的女学生居多。

    “对女人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情妇,她们被伟大的诗人操着的同时,也被伟大的诗歌操着,她们还想怎么样?”高东风为了证明他的观点,拿汪大庆举例。汪大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把他的工作服浆洗得满是漂白粉味儿,皮鞋擦得比玻璃还要亮,日子伺候得妥妥帖帖,让他生活得像一只帝王般的来杭种鸡。可是高东风并不领情。他已经不操汪大庆了。他一直在痛心疾首地反思自己,对他曾经迷恋过的庸俗进化论大加鞭笞。

    “妈的人这种东西,怎么就会认为一辈子儿子最重要?怎么就不能和动物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操就怎么操?”

    “你还想干什么,上太空?你操我操少了?哪次不是你想了就上,和我商量过吗?你比动物可幸福多了,人家动物还得拖儿带女呢。”

    “我没说这个,我说的是……我也没说这个,我是说……”

    “高东风你听着,你不要白日做梦了,你就是找根玻璃绳子吊到天上去,你也不是来杭鸡,还是土鸡一只。”

    高东风愤怒了。他对土鸡这种恶毒的说法充满了厌恶,对汪大庆充满了厌恶。人们爱说愤怒出诗人,这句话就是说高东风的。高东风大量读书,读弗雷泽或者杜尚什么的,一开口就是存在主义或者垮掉派。那真是一种高尚的生活方式,它对高东风的塑造是脱胎换骨的。就算高东风每天早上仍然吃狐狸粪便似的热干面或者干枯的海星似的面窝,朝那个已经能偷看他写的情诗的退役高干外孙吐口水,他的气质也开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再也不穿工装,汪大庆把它们洗得再干净他也不穿。你总不能让一个著名诗人穿着满是漂白粉味道的工装去写诗吧。

    高东风成名之后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对裸体生活派1充满了向往。他向汪大庆晓以大义,希望汪大庆为人类诗冠上的明珠计,和他一起去勇敢地接受裸体生活派的高尚生活。高东风的企图遭到彻底的失败,他的脸被汪大庆挠出了好几条血痕,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限制了行动自由。汪大庆不允许高东风再写诗,说都是狗屁诗歌弄得,让高东风不知道自己是谁。高东风因此痛不欲生。

    高东风对乌力天扬总是记不住他的笔名而在公开场合仍然叫他高东风生气,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带乌力天扬参加了一场他的演讲会。

    “乔治.巴塔耶说,”高东风——诗人唐风像一头孤独的猩猩,把两只胳膊长长地伸出去,撑住讲台,阴沉的目光穿透耷拉在眼前的长发,在那些女崇拜者的脸上一寸寸地游弋,“每一个个体的他或者她都是不连续的,而性欲则能够突破身体所设置的孤独的禁闭,从而与他人共同建立并领会某种连续的感觉。”高东风——诗人唐风收回长臂,离开讲台,走到他的崇拜者当中,在一个圆脸圆眼的女工面前停了下来,“在巴塔耶看来,色情就是对于终有一死的生命的崇高肯定。”高东风——诗人唐风把圆脸圆眼女工面前的桌子当成讲台,伸出长臂,撑住桌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激动得直咽唾沫的女工,很肯定地告诉她,“它的决定性时刻就是把自己裸露出来,在裸裎相对中,断然投身于异质性,放弃窒息你我的封闭、不连续的状态。”

    “谁是巴塔耶?”演讲会结束之后,乌力天扬问高东风。

    “你没救了。”高东风看了乌力天扬一会儿,在确定乌力天扬不是在捉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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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裸体生活派:亦为亚当派,主张恢复《圣经》中亚当犯罪前所处的无罪境地,在举行礼拜时完全裸体,以模仿伊甸园生活;为了不使原罪遗传下去,强烈主张取消婚姻。

    之后,十分肯定地宣布。但是一转眼,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乌力天扬宣传他的济世理论,“我必须拯救她们,让她们知道,她们不是雌性动物,只在相当有限的发情期里才能交配。正因为对她们无法控制的性欲的恐惧,男人才卑鄙地利用家庭和父权把她们合法地留在自己身边。所以,她们必须逃离家庭,否则就丧失了上帝赋予她们的天权。”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乌力天扬觉得巴塔耶是谁没关系,女人是不是应该逃离卑鄙的男人设下的圈套也不关他的事,但下面这件事却很重要,“你在台上台下乱窜的时候,你的小兄弟一直硬着,顶着裤裆,很不雅观。”

    “我操,乌力天扬,没想到你这么庸俗。你越来越庸俗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乌力天扬那么庸俗,高东风告诉乌力天扬,他已经开始写电影剧本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观念选择,这是有信仰的知识分子才会干的事儿。高东风第一个电影剧本叫《格拉丹东的神》,他说只有神性才能造就人类的灵魂。他严肃地告诉乌力天扬,只有拥有了灵魂,人们才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才有资格谈论生活这个话题,“是谁创造了历史?人民,是人民,不是吃坚果长大的贵族。我不想做什么革命者,但我有革命者的激情,这一点,我们是相通的。”

    “你是说,”乌力天扬似懂非懂,而且非常顽固,“革命者就是神?就是你在讲课的时候顶起裤裆的兄弟?”

    “乌力天扬,我算彻底看出来了,你真的没救了。”高东风悲天悯人地总结道,“你说你回来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在外面晃荡,或者干脆死掉得了。”

    汪百团两年前刑满释放,出狱后干上了“湿活儿”,职业性的那一种。也就是说,汪百团靠殴击人的身体和切割人的器官这个行当谋生。

    汪百团有几条相对固定的上线,他的工作全由上线交给他;适合他干的活儿,上线就找他,事情交代了,他干活儿拿钱,按照业内说法,叫接单,活儿干砸了他认,干出问题他顶着,坐牢杀头都是他的。

    有一段时间环境不好,汪百团的上线生意清淡,汪百团没有生活来源,被逼无奈,坏了规矩,接了一些零担活儿干,帮人从云南带毒品回武汉,或者替蛇头送货去福建,能挣一笔是一笔。有时候,汪百团连零担活儿都接不到,没事儿可干,只好到处闲逛,和人打嘴仗,勾引郊区路边店里的姑娘,借此打发时间。

    汪百团还和人一起干过骗保的事。有一次,他出人,朋友出资金,在境外一家保险公司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保单,在保险期限内,汪百团把自己杀死了,骗了一大笔美元,过了一段舒心日子。当然,被杀死的那个人不是汪百团,是街头一个流浪乞丐——人找到后,买了一大堆麦当劳里的东西让乞丐吃,吃完就把人给弄死,再用卡车从头上碾过去,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所以汪百团一见乌力天扬就开玩笑,说你是谁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我了。

    汪百团变化很大,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不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老是神经质地在屋子里转圈,不断地点着香烟,再把香烟掐熄,然后再点着,好像他很迷恋把香烟点燃和掐熄这件事。其实汪百团只迷恋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紧张起来。他服用氯普鲁马嗪和巴比妥,这玩意儿能使人产生一种类似于紧张的状态。有时候他也扎针,注射脱氧麻黄碱,在不能当英雄的时候,让自己变得像一个英雄那么偏执。在这方面,他就像一个不能左右自己的婴儿。因为酗酒和长期吸毒,他的手指总在不停地颤抖,那只剩下的好眼睛斜得很厉害。罗曲直说,那是因为汪百团要用它照顾太多方面,累的。

    罗曲直离开过打捞队,后来又回去了,因为不管去什么地方,他身上的腐尸味都没法儿消除,所有的人都躲避他,他只能回到打捞队和水鬼打交道,吃淹死鬼这碗饭。

    罗曲直结婚了,娶了一个汉川乡下媳妇,生了一对漂亮的龙凤胎。能生龙凤胎的汉川媳妇厉害得要命,罗曲直所有的工资奖金都被她收走,就这样汉川媳妇还不满意,嫌罗曲直畏葸得不像一个男人,没有本事挣大钱,不能让她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也是罗曲直回到水上打捞队的原因。罗曲直背一个水鬼能挣十元钱,如果是在夏季,或者碰到上游闹水,罗曲直每个月能多挣几百元,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能用它们塞满汉川媳妇和漂亮的龙凤胎贪婪的三张嘴。

    乌力天扬见到罗曲直的时候,罗曲直正低着头认真地摆弄着他胯下的东西。罗曲直穿女人的衣裳。女人的小裤衩、小背心、低领衬衫,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汉川媳妇特批,只要罗曲直能拿回钱,他就是把自己全身粘上鸟毛也行。

    “不错,我有兄弟,父母给的,但怎么使用它,是我自己的事儿。”

    “但是,你能不能把指甲剪短?雌雄同体不一定要蓄长指甲。”

    “你应该去看看鲁红军,小子混大了,现在是省人大代表,要说不一定,你先不一定认识他。”罗曲直终于把自己弄出来了,很满足地叹息一声,收拾干净,十分细心地穿上吊颈带似的女内裤,“不是我让你去看他,鲁红军知道你回来了,他要见你,在我这儿留了话。”

    “哦。”乌力天扬可以不说这个字,但他就是想说。乌力天扬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恢复语言能力,只是他不太肯定,在渴望之后,他能不能够做到。

    香格里拉这种地方不太适合乌力天扬这种人,一杯猫尿似的咖啡三十八元,一杯鲜果汁六十元,它们没有一样能解渴,而且作为液体显得十分可疑。乌力天扬习惯喝解渴的饮料,比如泉水、河水或者自来水。

    鲁红军胖得基本上只剩下了两截,头和身子。他窝在轮椅里的样子,活脱脱一头终于寻找到了幸福深谙它意义的阉猪。他被两个英俊的助手抱下车,抱上轮椅,推进大堂。立刻有衣着整洁的大堂副理和衣着鲜亮的门僮迎过去,帮助助手们恭恭敬敬地把鲁红军抬进酒吧。

    “我真是太累了。”一俟安顿好,没等毕恭毕敬的大堂副理和助手走开,鲁红军就感慨地告诉乌力天扬,他结了五次婚,当然,在娶第五个老婆之前,他离了四次,“这费了我不少钱,还有头发。”他让乌力天扬看他的脑袋,“我现在谢顶谢得厉害,脑袋上没剩下几根毛。”他并不为此沮丧,在轮椅里坐正,冲乌力天扬戏谑地眨巴着眼睛,“知道我怎么干吗?自力更生,用手做,然后让姑娘们用她们花瓣似的小嘴儿。”

    鲁红军给乌力天扬的感觉,就像他们没有分别过七年,昨天才见过面,而且两人之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是一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

    “昨天陪奥副省长打牌,起来晚了点儿,饿了。你陪我去吃点儿东西。”鲁红军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

    “为什么不直接去餐厅,闹这么大动静。”乌力天扬不解。

    “我喜欢到处走走。”鲁红军坦率地说。

    助手和大堂副理以及门僮再度过来,把鲁红军抬离酒吧,无声地推进电梯间。乌力天扬跟在后面,像在为著名人物送葬。

    “你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车了。”他们被领班和服务生安顿在昂贵的餐具中之后,乌力天扬向荐酒师示意,他不需要酒水,“好车。”

    “你是说,”鲁红军在领结下塞好洁白的餐巾,着急地把一碟多汁的红油车钱草移近自己,匆匆往嘴里填了一堆,那一刻,他有些精力不集中,“一个臃肿到不能再臃肿的人,弄一辆慢吞吞的公务车算了,偏偏追求vvt-i发动机,这个有点儿可笑,还是一个挪动一百米得花三分半钟的人,却要显示冒险精神,把身家性命押在四轮驱动配置上,这个有点儿可笑?”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鲁红军的话,而是坐在那里,看鲁红军咽下嘴里的草料,急切地示意服务生撤去面前的菜碟,把汤汁香浓的红豆炖肥肠移到他阔大的胸部前。他为鲁红军担心。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在大堂吧里我就知道。”鲁红军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了满满一汤勺炖开了花的糯红豆,一边用力咀嚼着,一边咕哝,“你在想,凭什么要我陪你吃饭?你他妈是谁?打新石器以来人类最成功的人士?你还想,娶五个老婆又怎么样?我任何一条裤头都比你的婚姻寿命长。你还想,他妈胖成这样,就像一只尾巴退化掉的狗,因为难看,才炫耀自己干那种事比别的狗方便。”鲁红军说完,哈哈大笑,笑得有些急促,也不管餐厅门口的导座小姐吓了一跳,快速朝这个方向投来一瞥,“也许这个可以证明你这几年没白在外面逛荡,是个正常男人,也许相反。”

    “你错了,”乌力天扬突然感到他捉住语言了。他为此有点儿兴奋,“我在想,你到处张望,看桌上的味碟,你是在找醋。可是你不会让他们以为你送上你们山西的老陈米醋,你是想找意大利的香草黑醋,或者马来西亚的椰子醋。你还得费头发和钱。”

    “说下去,我喜欢你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成为好战分子。”鲁红军笑眯眯地看着乌力天扬,往嘴里送了一块白如蜜蜡的肥肠。

    “不生气这样的话,你没和你爹说过吧?”乌力天扬真诚地问。

    “没有,没有和爹说过,和儿子说过。顺便告诉你,我正好是爹,人民的爹。我是省人大代表。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落到了这个时代?”鲁红军用一种疲倦的、心满意足的口气说,示意服务生把他面前的汤盅撤下去。

    “你一直就明白自己要什么,在触过电门之后,对不对?”

    “你在问对不对,”鲁红军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怒气冲冲地把领结上的餐巾拉下来,丢在一旁,“那好,我也问一个对不对,只问一个。”他努力抬起硕大的头颅,象征性地把身子往乌力天扬的方向够了够,像一枚硕大的无法正常发射出去的炮弹,“如果你是我,你踩上了那枚地雷,你不会去草丛中寻找你掉在一边的腿,而会拉响光荣弹,把自己彻底炸上天,对不对?”鲁红军松弛下头颅,满意地让自己舒适地回到椅圈里,目光中满是看穿一切的鄙薄,“你是一个胆小鬼,从小就是,现在也没有改变多少,甚至对你最好的朋友,你都一直在隐瞒你内心的想法。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

    “吃好了?”乌力天扬同意这个观点,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变,连泽芹根腌渍的冷肉的味道都没变。他回过头,向服务生示意要消费单,“我让人推你进电梯。”

    “用不着。”鲁红军费力地欠起身子来,去牙签盅里取出一根牙签,“倒不是我怀疑你这几年是不是有了点儿长进,口袋里是不是装着几个钱,是你做不到,不信你试试。”

    乌力天扬看鲁红军眼里含着宽容的笑意,再把身子转过去,看走近他的服务生。

    “对不起先生,酒店有约定,鲁先生的单我们不能接。”服务生弯屈着身子口齿清晰地说。

    “你就当他不在这儿。”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先生,不管鲁先生是不是在这儿,我们都会当他在这儿。”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鲁红军被这个场面弄得开心极了,几乎是用压抑不住的得意对乌力天扬说,“你在想,现在怎么办?不管我是不是想宰了这头肥猪,是不是先站起来,都得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然后才能走掉——总不能因为被这头该死的肥猪咬了一口就撇下他不管,让他烂在这里吧?”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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