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我是我的神 > 第十二章 杀死那些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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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7日晚上9点多钟,乌力天赫和葛军机还没弄上饭吃。他俩挤在上万名外地来京的学生和教师当中,想挤近食堂打饭窗口领两个馒头。

    一辆铲车开来,铲斗里装着满满一斗菜汤,有人冲过去想用缸子捞上一缸菜汤,被北京工业大学一群维持秩序的红卫兵堵住。红卫兵大声吆喝着,要饿急了眼的外地学生和教师不要拥挤,并且把一些年纪大、看起来像乞丐的人从人群中拽出来,赶出食堂。

    乌力天赫终于挤到窗口,从戴着红袖章的食堂师傅那里要到两个馒头,然后使尽浑身的力气退出来,到处找葛军机。他看见两个女孩子被挤得脸憋得青紫,鞋挤掉了,怎么都不能突进重围,其中一个女孩子模样儿长得像安禾,他心里一软,把捏得跟饼子差不多的馒头给了她俩,自己反身再往打饭窗口挤。

    简小川顶着个乱糟糟的脑袋来了。他高声喊着,红旗战斗小组的,红旗战斗小组的,有紧急任务,让一让!还真有人给他让路,让他挤进人群。简小川找到乌力天赫和葛军机,把他俩从人群中叫出来,告诉他俩,今晚不睡了,赶快收拾一下,10点往**走,得在凌晨两点以前进入广场,两点钟封场,晚了进不去。葛军机说,我们一天没吃饭,排了六次队,人太多,轮到我们就没了,连青菜汤都没喝上一口。简小川不耐烦地说,连顿饭都混不上,不是给武汉红卫兵丢脸吗?又得意地说,我吃了,在北航吃的,木樨肉和炖黄鱼,还嘬了两口老白干儿,**得要命。说完叮嘱两人,戴上袖章和像章,带上《**语录》,水壶也带上,要是路上走散了,就到清华大学队伍的后面找,那是分配给武汉红卫兵的位置。操,简小川撇着一口刚学的京腔不满意地说,现在才知道中央军和杂牌军的区别,人家北京的红卫兵全在金水桥两边,**眨没眨眼都看得清楚,要不怎么说革命非得赶一大,二大你都得听人喝。

    早两年,“简氏集团”和“乌氏集团”是冤家对头,两个集团斗争的结果,基本上是“乌氏集团”占优势。如今简小川是武汉市中学生红卫兵组织的骨干,因为乌力图古拉不得参加运动的规定,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只是红卫兵组织的一般成员。简小川身份不同于先前,眼界也不同于先前,早两年与“乌氏集团”的冤仇,因文化革命的风起云涌而逐渐淡化,也因乌力家的孩子们在运动中的边缘化有所转变。如今是简小川带着乌力家的孩子们玩,比如以组织名义到北京串联,就是简小川替乌力兄弟争来的名额。简小川为乌力兄弟提供名额,自然要对兄弟俩喝五吆六,他要的就是这种换了天地的痛快感觉。

    乌力天赫和葛军机顾不得要馒头,连忙回睡觉的地方去收拾东西。睡觉的地方是学校的大礼堂,几千个人打地铺,刚生下来的耗子似的一个挤一个。两人回到礼堂,看大家都在扎腰带戴帽子整理袖章,一问,都是去**的,于是一起上路。

    走在路上才知道,幸运的人不光他们,是成千上万。那种场面有点儿像百川纳海,年轻人一群一群、一队一队,全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和教师,还有一些年轻的工人和无业青年,他们从胡同和小街里走出来,一上长安街,便汇成一条人群的河流。大家打着旗帜,昂首阔步,唱着革命歌曲,向**进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好像他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此时的北京城黑糊糊的,路灯隔着老远亮一盏,鬼火似的。倒是来自各地的红卫兵有经验,不少带了手电筒,北京的红卫兵又支持了一批,无数手电筒在脚下和头顶上晃来晃去,恐怕巴黎公社成立时也没有这份奇幻和热闹。

    乌力天赫兴奋得要命,觉得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份生活,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条道路。他挤在人群中,大步往前走,跟着别人一起大声地唱着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一点儿也不知疲倦。

    快到**时,人越来越多,长安大道上水泄不通,东西长安街两侧都有北京的红卫兵维持秩序,一水儿的绿军装,雄赳赳气昂昂。这个时候开来两辆大卡车,上面站满了穿军装扎腰带的红卫兵,他们大声冲路上的人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葛军机慢了一步,没躲开,被卡车头顶了一下,差点儿没碾进车轮子底下。乌力天赫反应快,一把拽过葛军机,心想大家都走,你们都到广场了,还赖在车上,乌力天赫就往上冲,要去理论。简小川拦住乌力天赫,说别去,没看见是清华附中红卫兵和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人呀,人家是文化革命的功臣,就你,理嫌小了点儿,论不上。

    广场正中央的位置是北京大学红卫兵的,他们的队伍很整齐,簇拥在一块巨大的全国第一张大字报模型四周。给武汉红卫兵分配的位置原来在清华大学红卫兵的后面,不知为什么,又给挪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了。简小川骂骂咧咧,带着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在人群中挤,等挤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旁,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广场果然被北京卫戍区的人封住,邱义群大汗淋漓地挤过来,说差一分钱给封在外面,封姥姥了,没进来的少说几十万,都在那儿又哭又喊。简小川抹一把汗,说谁让他们不急行军,以为北京是延安哪,现在是世界革命时代,没看见人家外国红卫兵吗,比咱们还积极。乌力天赫和葛军机朝远处看,果然就看见一群戴着红袖章穿着绿军装的外国青年,黑皮肤的有,白皮肤的有,棕色皮肤的也有,在那儿啃着馒头,大声地唱歌,比土著红卫兵还起劲儿。乌力天赫和葛军机也顾不得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找地方挤着坐下,等待天亮。

    等待不是光坐着,各地的红卫兵都有组织,有宣布纪律的,有演讲的,有现场搞大批判的,最多的是唱歌。人民英雄纪念碑旁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看模样是艺术学院附中的学生,个个有气质,手里拿着大喇叭,组织大家拉歌。一个俊美的女孩举着喇叭朝纪念碑南头喊,四川的革命战友们,来一个,来一个!南头就响起一片歌声:“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歌声刚落,俊美女孩转过喇叭,朝乌力天赫他们这个方向喊,武汉的革命战友们,来一个!简小川就站起来,整了整腰间的武装带,猩猩上树似的端起两只胳膊,一脸庄严地起了个音,说预备——唱!大家就扯开喉咙大声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

    歌刚唱完,邱义群就埋怨简小川没有选择好歌,太短,不能体现武汉红卫兵的风采。乌力天赫兴奋地站起来,说大家听我的,抬头望见——唱!大家就在乌力天赫的指挥下扯开喉咙唱起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迷路时想您有方向,黑夜中想您照路程。湘江畔,您燃起火炬通天亮,号召工农闹革命;井冈山,您率领我们反围剿,红旗一展满地红。红军是您亲手创,战略是您亲手定,革命战士想念您,伟大的领袖**。”

    这一回的歌唱得很长,基本上是广场表演,挣足了面子。歌还没有唱完,旁边的云南红卫兵等不及了,不用人拉歌,扯着喉咙唱起来。

    歌这么唱下去,天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简小川一直为唱歌的事情和邱义群过不去,嫌邱义群不尊重他这个第三号联络员,同时埋怨乌力天赫在外地战友面前丢他的脸。乌力天赫没反驳。邱义群不服,反唇相讥,说简小川只会扒着门槛斗狠,不能经风雨见世面。两人吵起来,一号联络员过来批评他俩,要他俩闭嘴,否则开除出组织。

    乌力天赫唱得嗓子都哑了,壶里的水喝下去一大半,不敢再喝了,怕白天还要唱,还要喊,口渴了没水喝。看看葛军机,葛军机脸青着,嘴唇起了泡,是饿和渴闹的,问他,他摇了摇水壶,差不多还是满的。乌力天赫就觉得自己不如葛军机,葛军机能忍耐。

    天亮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操你妈,谁偷了我的望远镜,哪个王八蛋干的!谴责的声音立刻响成一片,不说偷望远镜的人,都攻击那个丢望远镜的人,说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用望远镜看伟大领袖?谴责声没落,另一头又响起打流氓的叫喊,说许小丫让人剪了辫子,还在屁股上摸了一把。人群向那个地方拥去,传出一片喊打声,看那架势,估计犯事的人很快就没了气。这还不算完,有人叫鞋掉了,有人叫我的眼镜,有人找人,大声问吴卫东在哪儿,朱向阳在哪儿……等喧闹稍稍平息下去,一个声音又在高喊,小胡你醒醒,胡兵晕过去了,谁有仁丹?葛军机带着仁丹和十滴水,立刻人传人传过去,一会儿那边传过来感谢的话,说河南战友向武汉战友致敬。

    感谢的话没说几句,有消息传来,说**已经来了。大家不相信,有人看表,才5点钟,说好了7点半接见,**日夜操心世界革命大事,这会儿工夫刚睡,不可能来。消息很快得到证实,**真的来了,正在城楼上的休息室里接见北大附中红卫兵。人群立刻一阵骚乱,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城楼上看。大家都很激动。有人说,**就该这个时候来,**和初升的太阳一起出现在**城楼上,多好啊!可看了老半天,**城楼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过了一会儿,消息传来,说**在和北大附中红卫兵说话呢。北大附中红卫兵平时耀武扬威,见了**话却不会说,只知道问**好。**问你们是哪一个,他们也不回答,后来在周总理的提醒下,才喊**万岁。简小川直跺脚,说怎么不让我们上去?我们要上去,非喊一嗓子血出来不可!一会儿又有消息传来,说师大女附中的宋彬彬给**戴红卫兵袖章,**微笑着接受了,还要宋彬彬不要文质彬彬,要武嘛。简小川像挨了一脚,张大嘴说不出话。邱义群瞥一眼简小川,向身边人布置,我们离得远,握不上**的手,接见结束后,我们去师大女附中,握握宋彬彬的手,等于握了**的手。

    6点多钟,天已大亮,又有消息传来,说北大的学生在闹事,要**接见。简小川这时才回过神儿来,恨恨地跺脚说,我早说了,中央和地方就是有区别,他们上城楼,我们在下面,等他们接见完,**也累了,手都握肿了,说不定得回中南海用热水泡手去,我们还有个屁呀。正发着牢骚,金水桥那边传来一片欢呼,**万岁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广场上的人都踮起脚尖往金水桥那边看,隔得太远,看不清什么,只看出那里像刚出锅的爆米花,膨胀得不像话。大家没看见城楼上有动静,都打听是怎么回事儿。不一会儿消息传来,说**从城楼上下来了,已经走到金水桥边,在接见那里的红卫兵。消息说,**使用游击战术,自己溜出来,只让一个年轻女兵陪着,别的中央首长都让他给撇开了,卫士也没跟上,**一走到金水桥就坐在地上,看庄稼似的看满眼茁壮的红卫兵,还向红卫兵挥手致意。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使广场上的人们兴奋不已。广场上的欢呼声响彻云霄。简小川差点儿晕过去,一个劲儿地说,**要来接见我们,**不是北大女附中的**,是全世界人民的**!

    **到底没有到广场来,被随后赶来的周恩来和卫士们拉回到城楼上。7点半钟,随着《东方红》震耳欲聋的声音,**出现在**城楼上,身后跟着**、朱德、**、周恩来。**穿着绿色的军装,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神采奕奕,不断地向人们挥舞手臂。整个广场沸腾起来,万岁的口号声惊天动地,连从天空中飞过的鸟儿都被震落下来了。

    乌力天赫一直在跳跃和叫喊。他的视线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他不断地揩去泪水,再揩去泪水。他的胶鞋早不知去向。他全身汗淋淋的。他的嗓子喊哑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觉得每喊一声,就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听见一个湖北黄冈口音通过麦克风向广场上的百万青年说:“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我们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扫除一切害人虫,搬掉一切绊脚石!要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彻底打垮、打倒,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

    乌力天赫被这番话激动着。他想还需要什么呢?他想这已经足够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到了神圣的战场上,他必须相信这番话,必须为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去奋斗,并且在不顾一切的奋斗中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1966年8月18日上午,年轻的乌力天赫相信所有他看到、听到、感觉到、联想到的事情。他唯一不肯相信的恰恰是一件事实:他和他的同伴们,他们的位置离**城楼太远,只能看见城楼上绰约的人群,而无法看清楚那些人究竟是谁——他和他们根本没有看清楚他们崇拜的那个伟大人物。

    乌力图古拉被停职审查了。他太低估了简先民的能力。他以为简先民只能做一些在行军路上打着快板鼓动士兵加快步伐的事情,完全没有想到,政治思想工作者简先民也能组织一场战役,并且能够将这场战役有条不紊地指挥下去。

    简先民以基地文革小组组长的名义向乌力图古拉宣布,鉴于乌力图古拉反党反社会主义、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在基地抓兵权企图搞兵变的反动罪行,他被解除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成立对以他为首的基地反党集团的专案审查组。简先民抛出了乌力图古拉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事实材料——至少有四个在现场的人向专案组提供了证明,1966年7月16日,**在武汉畅游长江,乌力图古拉阴阳怪气地说,**是一只猪尿脬。这是多么恶毒的语言哪!还有比这更恶毒的语言吗?这颗火力威猛的重磅炸弹,一下子就把乌力图古拉给炸倒了。

    “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记忆好一点,可以想起来。”简先民像个耐心的老师一样坐在乌力图古拉面前,十指交叉,态度诚恳地指点乌力图古拉,“那张大字报,《且看“老革命”乌力图古拉的丑恶面孔》,你不会忘记吧?那是无关痛痒的。如果你明白事理,知道为什么你会遭人忌恨,知道如何改正那些忌恨,比如说,就像我对你说的,值得我们深思,而你也深思了,然后放下架子,和我沟通沟通,回到政治挂帅的立场上来,仍然是一个可以教育的同志。可你硬要孤注一掷,抱着你的反党宗旨不放,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那是断章取义。你把我的话说完整。我说,‘难怪主席喜欢游泳,主席有本事嘛,游上一阵儿,往水上一躺,像一只上好的扎住口子的猪尿脬,风吹浪打都不怕,照这个样子,主席要谁护着?都拉倒吧,就他老人家一个人也能一直游到海里去呢。’我是这么说的吧?我说错了?”

    “老乌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明明错了,错到底了,还嘴硬,你这就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猪尿脬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性质严重到什么程度你自己琢磨,看够不够得上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先说下面的。你说‘主席有本事嘛’,这不是阴阳怪气是什么?你说主席‘游上一阵儿,往水上一躺’,这不是说主席畅游长江是玩儿,而且表现得很消极,而且你还怀疑主席游泳的能力?你说‘主席要谁护着?都拉倒吧’,这就暴露无遗了,你是想孤立主席,是想把主席和人民割裂开呀!你还说让主席一个人游到海里去,居心何在?你不是想淹死主席吗?”

    “放屁!”乌力图古拉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向简先民怒吼,“你放屁!”

    简先民充满同情地看着乌力图古拉,心想,在政治斗争面前,英雄是多么苍白无力呀,他们什么都不能抵御,就像一些刚生下的鸡蛋,根本砸不开由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时代所需要的政治韬晦冶炼出的诡辩的石头。

    按照基地文革小组的规定,乌力图古拉每天上午8点钟由严之然陪同,去专案组写交代材料,并且接受专案组的讯问。乌力图古拉心想,好嘛,梳毛运动又来了,你简先民也操上梳子了,行嘛,那就梳嘛,看你能梳出什么来。你把我身上的虱子都梳掉,我还舒坦呢,我还要谢谢你呢。乌力图古拉依然抱着这样的轻敌心态,没有告诉萨努娅自己被立案审查的事。他每天照常起床,穿衣洗漱,走出家门,去专案组,只是到了那里,他什么材料也不写,而是和专案组的人吵架。

    萨努娅还是知道了乌力图古拉被立案审查的事情。她立刻跳起来,要乌力图古拉别服输。别让人梳毛,和简先民斗!他凭什么说你是反党集团?乌力图古拉问斗什么,拿什么斗。萨努娅说,拿你对党的忠诚,拿你对人民的忠诚!乌力图古拉冷笑道,那不叫斗,叫反抗,简先民不是简先民,是文革小组,你要反抗,他就把你整成阶级敌人,就像对待狗屎那样对待你。萨努娅质问乌力图古拉,那你就输给他?你就当他的阶级敌人?乌力图古拉当然不会认输,他怎么会认输呢?他正憋着劲儿和人斗着哪,没仗可打就和虱子斗嘛。他和萨努娅说那样的话,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女人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女人只适合在后方待着,洗洗被子,烙烙煎饼,烧点儿热水,等着男人完了事儿回家泡脚。他就是这么想的。

    乌力图古拉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萨努娅却偏偏不是个待在后方的女人。她在自己的事情上都没有这么恼怒,她只是为深重的敌视和无休无止的交代苦恼,还有一些属于女人的怨言,可她却在乌力图古拉的事情上动了怒。乌力图古拉前脚离家,她后脚就去找简先民。她闯进简先民的家,在方红藤惊诧的目光中把简先民痛斥了一通。

    “他说过我是他的母马,难道我就是母马了吗?他说过他的孩子们是恐龙蛋,难道那些孩子就成了恐龙了吗?他生在草原,他有那么多的草原语言,他骂过风,骂过雨,他在风中雨中从来没有躲避过,他是那么地喜欢它们,从来也离不开它们,这能说他在攻击谁吗?除了敌人,他攻击过谁?”

    简先民为萨努娅政治上的肤浅和在政治斗争中表现出的幼稚感到惊讶,她怎么会把政治和风雨混为一谈呢?或者她是对的,政治就是风雨,不是风雨又是什么?简先民坐在那儿,他面前这个已经三十多岁仍然美丽无比的女人让他赏心悦目,她的肤浅和幼稚让他非常快活,如果她真的是乌力图古拉说的母马,那她这匹母马只能证明一点:她的驾驭者同样肤浅和幼稚。这让简先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甚至在心里涌起了一丝对萨努娅的怜惜。

    “你看,小萨同志,你看是这样的。老乌的秘书、司机、通讯员,我们都没给撤,对不对?你家厨子老万走了,那是人家要回家闹革命去,和组织上没有关系,组织上不是在给你们张罗着找厨子吗,对不对?老乌每天晚上按时回到家里,和家里人团聚,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还是给老乌留了余地嘛,还是要看他的交代情况嘛。小萨同志,你是老党员,是国际同志,你现在要做的,是怎么帮助老乌认识到他的错误,帮助他在回到人民当中迈出关键性的一步。”

    “别拿那种眼神儿看我。”萨努娅冲出简家后,简先民拉下脸,冷冷地对站在楼梯口的方红藤说,“你要有那个鞑靼婊子一半儿勇敢,肯为自己的男人豁出来,我也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是这个样子。”

    “但你儿子是。他正在和乌力家的老四打架。他差点儿没把你的枪偷出去,朝乌力家的老四开上一枪。这是你要的勇敢吧?”方红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有,你应该上楼去和雨槐谈谈。”

    “雨槐怎么了?”简先民愣了一下。

    “她已经哭过好几次了。”方红藤的口气淡淡的。

    “为什么?谁欺负她了?”简先民脑袋一大,嗖的一下站起来。

    半小时后,简先民走出简雨槐的房间,从楼上下来。他很痛苦,因为女儿知道了乌力图古拉被停职审查的事,她为乌力伯伯难过,躲在房间里偷偷哭。多善良的女儿啊,多好的女儿啊,可他怎么告诉她,说那是一场政治斗争?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孩子,尤其是为了她?不,女儿太小,不懂得这些,他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爸爸,是你要审查乌力伯伯吗?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女儿。当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有人失去,有人得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也有不那么简单的。他这么做并不容易,食草动物要变成食肉动物,不容易。但他已经下嘴了,已经尝到了鲜血的滋味。他兴奋,还有恐惧。他要成为更凶猛的动物,也害怕反过来被对方吃掉。没有退路,要么义无反顾地进化,要么永远待在生物链的最底层,或者被残酷地淘汰掉。这一切,他都无法对女儿说,不能说。

    “雨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会给你一个舞台的。”简先民深情地对女儿说。这个,他能说。

    从北京一回到武汉,乌力天赫就和简小川闹僵了。两个人先是为文化革命的对象问题,然后为谁来决定这样的对象问题,然后什么也不为,纠合聚众,大打出手。

    回到武汉的乌力天赫被父亲的立案审查弄得目瞪口呆。先是母亲,接着是父亲,他们先后被解职,被推到文化革命的对立面上。他们怎么了?他们怎么一下子成了革命的敌人?乌力天赫从来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会成为反党集团的头目,会攻击自己的领袖,会夺取兵权搞兵变,会成为文化革命的打倒对象。乌力天赫看完所有针对父亲的大字报,沉默了两天,然后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指出这是一场混乱的革命,一场以革命的名义打倒革命者的革命。他很快被开除出组织。他很快又拉起一支“重上井冈山”战斗小组,开始了他的保皇派生涯。

    谩骂式的辩论。铜扣横飞的皮带。被扒下来丢进火焰的将校服。清一色悲壮的光头。呼啸而过的蓝岭牌、三枪牌、飞鸽牌。风高月黑的偷袭。漫天飞舞的传单。砸烂的油印机。摔在地上再跺上几脚的高音喇叭。沾着呕吐物的皮鞋。高高举起的日本指挥刀。分辨不清敌我的群殴。喷溅而出的鲜血。打落再和血吞下的牙齿……

    乌力天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他的战斗小组。他们剃着发楂儿青青的光头,一律将校呢制服上装,粗咔叽布裤子,脚蹬低靿硬帮皮鞋,像一群毛羽光亮的犀鹃。乌力天赫拎着一根包裹着铁皮的枣木大棒,露出儿马似洁白整齐的牙齿,眼里闪烁着可怕的凶光。在双方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他一句话也不说,脱掉上衣,露出小背心,扎紧腰带,把垂在裤线旁的枣木棒轻轻地拎起来,先是慢慢地,然后是快步,最后是飞奔而上,扑向他的对手。鲜血横飞。头颅破裂。鼻梁断开。呻吟和惨叫在武汉潮湿的空气中奇怪地碰撞,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事实上,乌力天赫已经脱离了理论上的革命。他自以为已经寻找到的那条道路变得模糊起来,而且越来越模糊。他根本就看不见他的道路。“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搬掉一切绊脚石……展开猛烈的进攻……彻底打垮、打倒,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柔和而冷静的黄冈口音,永远也不能忘记**广场上雷霆万钧的欢呼,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在泪水中发下的誓言。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啃啮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他害怕这种不安宁。他想驱赶开它们。他只有拼命地去斗殴,用包裹着铁皮的木棒把对方的头颅打碎,让对方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把自己弄得更糟,让自己更加地不安宁。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它们。

    乌力天扬根本不在乎他的四哥和简家老大之间的残酷战争。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保护那些乱世中惊惶失措敛翅难飞的小鸟们身上。

    乌力天扬的小鸟们是女孩子。她们有的比他小,有的比他大。她们的父母,都是在运动中被揪出来的走资派。因为这样的父母,她们成了狗崽子,任人欺负。

    基地文工团一个舞蹈演员,比乌力天扬大两岁,乌力天扬非常喜欢看她跳《洗衣舞》,她舞姿活泼,笑得很甜,就像雅鲁藏布江里的一朵浪花,只因为她的父亲加入过国民党,她就被简小川领着一群男孩子从练功室里拖出来,用弹簧鞭抽得皮开肉绽,惨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还有安禾。安禾从小就黏萨努娅,一直跟着萨努娅睡,十几岁了还不肯单独睡,乌力图古拉把她抱到别的房间,她一睁眼,又光着脚往萨努娅床上爬,弄得乌力图古拉烦躁不安。安禾和妈妈睡的事儿谁都知道,邱义群领着一群男孩子拦住安禾,问安禾跟妈妈睡,吃不吃妈妈的奶。他们把安禾推倒在地上,拖着走,吓得安禾再也不敢出门。

    乌力天扬第一次心疼了。乌力天扬把牙都咬碎了。他想,王八蛋,你们凭什么欺负我的女孩儿!乌力天扬决心保护她们——保护安禾、童稚非、罗小丽、汪边疆、胡思迅、吕芒、蔡菲菲……不让她们受人欺负,不让她们被拖出她们的鸟巢,不让她们遭到邱义群简明了之流的侮辱,不让她们挨弹簧鞭的抽,不让她们美丽的脸蛋儿皮开肉绽。

    乌力天扬领着罗曲直、汪百团、高东风、吕超、蔡小强,还有和他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就是他的连体人的鲁红军,躲在防空洞里,商量一次次袭击的对象和方案。然后,他就像一名中世纪的骑士,全身披挂,带着他的骑士们,视死如归地没入黑夜中。

    门上留下“小心狗头”的粉笔字。自行车被扎破胎。玻璃窗哗然碎掉。南瓜里装满屎。发炮在鸡笼里轰然爆炸。黑棍把专案组成员孩子的头敲开花。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没有人保护,像兔子一样无辜,胆战心惊,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是男子汉的少女呀!这就是乌力天扬闹革命的动力。

    乌力天扬的革命行动并没有延续多久,他的圆桌骑士们很快一个个从他的麾下消失掉。他们垂头丧气地来和乌力天扬告别。白色恐怖太厉害,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他们必须进行战略转移,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

    “我爸要我和你家划清界限。”罗曲直老实说。

    “我爸说,我要给你家惹事,他会打断我的腿。”高东风揉了揉鼻子说。

    “打断腿算什么?我爸说了,我再跟着闹,他把我送回老家去。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的妈,一村麻风病,全躺在村头晒太阳,一年去一次人,去就逮着从脸上往下挖烂肉,等于是万恶的旧社会!”汪百团讲恐怖故事似的说。

    现在,乌力天扬这个被伤感笼罩着的了不起的疯子身边,只剩下了誓死不肯离开他的鲁红军。

    “狗操的革军子弟就是麻烦。你放心,我是无产者,没那么麻烦,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离开你!”鲁红军大义凛然地说。

    不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乌力天扬把视线投向四哥乌力天赫。他就像一个理想无处寄存的骑士,带着鲁红军,跟着乌力天赫,参加了闻名武汉三镇的“三二三”大斗殴。

    乌力天扬紧随乌力天赫,大步走向国棉四厂的货场,不断向人炫耀手中的铝合金短棒,并且在武汉军区、武汉警备区、独立师、空军指挥学院的孩子们到来后,大声叫着四哥的名字,让人们知道他是前锋杀手乌力天赫的亲弟弟。斗殴开始前,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斗殴开始后,他退到人群外,挥舞着手中漂亮的铝合金棒子跳来跳去,大声呐喊着,杀呀,杀呀,杀死那帮狗崽子!

    “三二三”大斗殴以乌力天赫一方败阵告终。三个孩子当场死于刀棍下,二十多个孩子受了重伤,六十多个孩子挂了彩。乌力天赫本人右小臂骨折,而乌力天扬却毫发未损。他跑得比哪叱还快。有谁能追上哪叱呢?

    “你跑哪儿去了?”乌力天赫躲在房间里,咬着牙用一根旧绷带缠小臂。他不能去医院,一去就会暴露,让人捉住砍死,“我们上去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呗!”乌力天扬抄着手,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的四哥,然后再看四哥的小臂。他想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还是让四哥自己去完成野战救护工作吧,“你没听见吗?我叫了,我叫,‘杀死他们,杀死那帮狗崽子!’我就是这么叫的。”

    “是吗?你叫了?”乌力天赫用牙咬着绷带头,打了个死结,闭上眼喘了一会儿气,再睁开眼,用那只好胳膊擦去脸上的汗珠,起身拿外套,“最没用的狗叫得最狠,”乌力天赫轻蔑地说,小心谨慎地把断掉的右臂套进衣袖里,拉下衣袖,遮住手腕,“它们用那种方式向人高声求饶,乞求同伴的援助。只不过它们永远也控制不好声音的大小,让人以为它们是在发出进攻的信号。”

    “我不是狗!”乌力天扬脸色苍白。他本来打算帮乌力天赫扣上衣扣,整理好衣襟,这种事他还是愿意做的,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做了。他不想给一个战场上可悲的失败者帮忙,“我不是没用的狗!”他冲乌力天扬喊,“我那不是叫,是呐喊!我和鲁迅一样,在呐喊!”他觉得他要垮掉了。他的手在裤兜里颤抖着,捏住小刀,是那把捅了何子良屁股的小刀。他发誓,如果有必要,他会再次使用那把小刀,“不许你这样说鲁迅!不许你这样说我!”

    乌力天扬转身冲出屋子,下了楼,用推翻三座大山的力气推开大门,冲到后院,躲进杂物间,靠着蛛网密布的墙脚缩下去。他在那里不知廉耻地痛哭流涕,为他虚张声势的叫喊,为他怎么也驱赶不掉的怯懦而苦恼。

    夜幕什么时候来临的,乌力天扬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哭够了,他不用在乎什么是屈辱了。他连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都不用揩,因为穿门而入的夜风已经把它们吹干。他听见前院传来卢美丽的声音:老五在哪儿?你们看见他没有?他听见父亲的大嗓门儿响起来:为什么不炖肉?他们说老子没肉不吃饭,你就让他们吓住了?然后是碗砸在地上的破碎声。他听见杂物间里渐渐有了热闹——老鼠在快乐地说着话,还有一条阴险的竹叶青蛇,它沿着墙边迅速向脚落里滑去。然后,门被试探着慢慢推开,门口露出鲁红军的脸。天扬,你在吗?他问。

    他不在。他死了。他那么软弱,根本就不配活着。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死。

    那也是一个难题。如果真的死了,他能够凤凰涅磐,在熊熊的烈火中再生吗?

    “天扬,我不放心你,来你家找你,你爸他……”

    “废什么话,不就骂了两句吗,有什么好怕的?”乌力天扬站起来,啐了一口,朝门口走去,“他靠枪杆子打出天下,老子没枪,有菜刀。等着吧,等老子杀出天下,看哪个王八蛋敢说老子是一条狗!”

    “不是老子,也不是狗,是你四哥。你爸知道你四哥的胳膊断了。”

    乌力天扬在门口站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离得很远,不管清晰不清晰,都靠不住。他收回视线,吸了一下鼻子,把头转向鲁红军。

    “红军,那是一场大屠杀。大屠杀你知道吗?我不能回去,我得逃!”

    碗不是乌力图古拉摔的,是乌力天赫摔的。乌力图古拉晚饭时没见着肉,联想到大字报的事,发了脾气。他的吼声吓住了卢美丽,卢美丽盛好汤的碗没端稳,往童稚非手上放重了点儿,童稚非没接住,碗往怀里倾,乌力天赫眼疾手快,伸手去托碗——可他情急之中用错了手,用的是断掉的右手,那只手不听使唤——碗没托住,失手滑落,掉在地上,碎了。

    什么也瞒不过乌力图古拉的眼睛。乌力图古拉盯着乌力天赫看了一会儿,不看了,扭过头去,用对三岁孩子的口气,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卢美丽说,我刚才说肉,是说那些王八蛋,你不要往心里去;你要往心里去,我就给你道歉,你就不是我乌力家的人,你回你江西家里种棉花去。

    乌力图古拉要卢美丽把安禾和童稚非带出去,给她们在厨房里弄点儿吃的填填肚子,然后他把汤勺从汤碗里拿掉,连汤带菜叶倒了半碗在米饭里,筷子用得像铁铲,连汤带米粒,几口就把碗里的刨干净,碗放下,筷子放下,抹一把嘴,抬头看看站在那里没动的乌力天赫,要他把外套脱掉。

    乌力天赫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乌力图古拉说,没听见我的话?乌力天赫只得脱。他脱得很小心,但还是让窄窄的衣袖牵动了右臂,疼得咧了一下嘴。

    “说吧,怎么回事。”

    “铁棍砸的。”

    “没看见,撞上了?”

    “是简小川。”

    “练着玩儿?”

    “我也砍了他。”

    乌力图古拉一摁桌子站起来,踢开凳子冲过去,巴掌一挥。乌力天赫猛地撞到墙上,顺着墙壁滑下去,再撑着墙壁站起来,人还没站稳,扑上来的乌力图古拉又是一巴掌。接下来就是一场真正的殴打。乌力天赫低着脑袋,胳膊窝在怀里,尽力保护着受伤的胳膊,让后脑勺儿迎接一下又一下的猛击。

    “说,为什么要那样干?”乌力图古拉一边挥动着他的大巴掌一边气咻咻地喊,“你不是喜欢打架吗?你来和我打呀!你不是能抄菜刀吗,去抄菜刀呀!”他一巴掌接一巴掌朝下扇,“说,你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衣扣挣掉了一粒,飞到汤碗里,当的一响,摇晃着沉下去。

    “我没错。”乌力天赫让自己贴到墙壁上,那样身体的一半就得到了保护。

    “说!”乌力图古拉怒吼。

    “不!”乌力天赫咬着牙。

    “我要不打死你我不是你爹!”乌力图古拉把皮带解下来。

    “我要被你打趴下我不是你儿子!”乌力天赫贴着墙壁蹲了下去,那样,他连裆也保护住了。

    葛军机和严之然跑进来。他们被这个场面吓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去!乌力图古拉一指门,冲葛军机和严之然喊。乌力天赫被吊了起来,双手吊在门楣上。既然他决定了不趴下,那就别像只狗熊似的蹲着,站直了,站出个英雄好汉的样子来。乌力天赫没有反抗的余地。这个家从来是老子暴打儿子,儿子挨老子的暴打。乌力天赫必须保护那只受伤的胳膊。可他还是没能保护住。它现在和另外一只胳膊一起,被绳索牢牢地捆在门楣上。他站着的样子十分可笑。他必须痉挛着脸,踮起脚尖,好让受伤的那只胳膊尽量少被牵动,这就让他像是在跳一种难度很高的舞蹈,而且非常渴望舞曲快点儿结束似的。

    乌力天赫在萨努娅回到家里之后才被放下来。他的两只胳膊已经肿得发紫,特别是受了伤的右胳膊,基本上就是一根冻失了气的红萝卜。他差不多已经晕厥过去。要释放乌力天赫有点儿困难,这一回萨努娅做到了。她冷冷地盯了乌力图古拉一眼,先离开现场,再回到现场,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把菜刀擎在手里,不看乌力图古拉,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老四面前,嚓的一声削断门楣上的绳索,然后丢下菜刀,撑住滑落下来的老四。

    萨努娅忙到半夜两点多还没喝上一口水,吃上一点东西。乌力天赫被送到医院,拍了x光片,右小臂打上了夹板,开了一周剂量的止痛药。吓坏了的安禾和童稚非挤在一张床上,萨努娅一个一个安慰她们,哄她们乖乖睡下。葛军机苍白着脸,紧咬着嘴唇,坐在自己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萨努娅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头,说,不早了,你也睡吧。

    萨努娅问了每一个人,乌力天扬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他。她得到的回答是,那个孩子下午就不见了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你们找不到他,三天之内,他不会出现。乌力天赫服过药,脸色缓了过来,冷冷地说出五弟的去向。然后他把脸转过去,不看自己的母亲,用一种仇恨的口气说,我恨他。

    萨努娅看着这个在小臂骨折之后再受到一次伤害的男孩子。她知道他在说谁。他的仇恨让他变得比最毒的眼镜蛇还要毒,她相信这个时候让他咬一条眼镜蛇,那条蛇爬不出三尺远就得死。萨努娅什么也没说,替她的老四盖上被子,又朝另一张空空的床看了一眼,关上灯,出了屋,掩上门。

    忙完这一切,萨努娅根本没有饿意。她疲倦之极地下了楼,走进厨房,靠着水池边,接了一碗水龙头里的自来水,看着碗里的漂白粉泡消失掉,然后一点点地,把那碗自来水喝下去,把碗收回碗橱里,关上厨房的灯,走回客厅,关上客厅的灯,推门进了卧室,在床头坐下。

    “我们得谈谈。”她捋了一下额前滑落的散发,把它们归顺在耳后,“我们必须谈谈了。我是说,认真地谈谈。”她觉得自己还是疲倦得很。天赫吊在门框上的样子让她大吃一惊。医生为天赫做检查时她愤怒不已。那碗自来水没有解除她的惊诧和愤怒,靠在水池边也没有解除她的惊诧和愤怒,“这个问题纠缠了我太长的时间。我怎么都想不通。不,我就是想不通。”她朝床上看去,看那个冰冷的石头一样躺在床上的男人,“我承认,你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你是你和你孩子的主宰者,你有很多道理。你说,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也许你是对的。你说,别挂在鱼杆上睡觉,也许你还是对的。你说,让屎壳郎给大象当奶妈,这你也对。你说,在草尖上练跳高的蚂蚁,你仍然是对的。你说,你错了,那是狗尿,不是酒。你还说,掰一条蛤蟆腿够你啃上三天,九十八岁的大娘养孩子,风爱刮让它刮去……好吧好吧,它们全是对的。可是,我想知道一件事,”她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打孩子?为什么要往死里打孩子?”

    乌力图古拉转过头来看着萨努娅。他看她,目光里有一丝疑惑,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是什么让你失去了耐心?”萨努娅没让自己停下来。她有太多的积郁,停不下来,“战争年代,你把挡在前面的任何东西都视为对头,你用朴素的理想和果敢的行动毫不留情地蔑视并且摧毁旧世界的压制,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你那样做真好,让人敬佩。现在,你已经摧毁了旧世界,建立了自己的世界,成了自己世界的主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使用暴力?你在蔑视什么?摧毁什么?你在怀疑你的世界吗?还是它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来?”

    乌力图古拉用了和萨努娅的困惑同样长的时间来看她。然后他说:

    “为什么鱼要在浪花里跳跃,鹿要在荆棘里奔跑,雨点儿要在雷电中滴落?”

    “不,别拿这个来糊弄我,这一次,不行了。”萨努娅没有让乌力图古拉逃掉。她盯着他的脸。她的脸上有一种愤怒的神色,“你从来没有说过真话。你在说假话。你一直在对我说假话。没有鱼和浪花的事儿,没有鹿和荆棘的事儿,没有雨点儿和雷电的事儿。没有。你是害怕。你害怕你的孩子们。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

    “笑话。”乌力图古拉冷笑一声。他被说中了,下意识地还击,“你在胡扯。我能怕他们?那些小崽子?我操出来的小耗子?我怕他们什么?”

    “因为他们不再是博物馆里的恐龙蛋,”萨努娅比乌力图古拉还要冷,她连冷笑都不需要,只是仇恨地盯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们孵化出来了,长大了,他们不再是你以为的那种生命——你要求的那种生命,他们在要求自己的生活。你不再是恐龙蛋博物馆的馆长。是的,你操出了他们,这方面你的本事很大,太大了,大到你怎么炫耀都有道理。可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按照你的愿望成长,不会长成小耗子。你不知道他们会长成什么,他们肯定不会永远是小崽子——你为这个害怕。”

    “你在说什么?”乌力图古拉坐了起来,在昏暗的台灯光晕下,他用困惑极了的眼神看着萨努娅,“你在胡说一些什么?”

    “我说的就是这个。”萨努娅并没有因为乌力图古拉坐了起来就移开她盯着他的目光,“你其实不该要孩子,这也许是你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你根本就不配做父亲。你只配做一个马夫。你的确是一个马夫,一个好马夫。但你同时又是一个糟糕的马夫——在你眼里,没有好马坏马,只有能跑的马和不能跑的马。可你的孩子,他们不是马,他们是鸟儿。”她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深深地同情,“你这个糟糕的马夫,拿那些想要到处飞的鸟儿怎么办呢?”

    她的男人,那个被她称作马夫的男人,困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说得对还是不对?他没有说话,而且困惑着,所以她不得而知。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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