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山，矗立在南国的一座活火山，一片茂密的森林将它环绕，檀香堂就在密林的最深处。尽管前人已经在崎岖的山路上修建了石阶，但对于不到八岁的柳青云来说，走山路仍然是个极大的挑战。
爬山很幸苦，不过沿路漫山遍野的竹林和偶尔出没的松鼠让行程变得有趣起来。石阶就像一条通往奇异世界的道路，每过一个拐角都会让柳青云觉得惊奇万分。
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大姐提起小家伙的衣襟，手掌放在他恋恋不舍的脑袋上，拧向自己的面孔说：“走吧，今天就到这里了。”
柳青云不服气地噘着嘴，指着远处高耸的环形山撒娇道：“不行！明明马上就要到檀香堂了！我要去那里，姐姐说过，一定会带我去那里的！”
“但是，天要黑了，现在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啊。”
那年大姐十九岁，绑着黑色的大辫子，手掌总是很暖和，尤其是温柔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嘴角微微翘起，朱红色的嘴唇看起来软软的惹人喜爱。
半年后，一队人敲锣打鼓的来到柳府。大姐穿着红色锦袍，打扮得喜气洋洋，在家人的簇拥下坐上了大花轿。娘跟着花轿走到青水桥边，直到那队人离开很久，完全听不到鞭炮声了她才被佣人搀扶着回了厅堂。
柳青云记得那些人给自己塞了很多神奇的糖块，这种透明的硬糖块含在嘴里既甜又清凉，就像糖冰水，却不会融化。
“恭贺新禧，甜甜蜜蜜。”那些人一边撒糖，然后带大姐离开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大姐。
转眼七年过去了，柳青云终于站在了檀香堂前，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来陨落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二姐和三姐举行成人礼的时候自己就跟来了。之前也只是走到一半的路就折回了，这次可不一样，他顺着石阶来到了林子的最深处。因为，今天是他自己的成人式。
面前巍峨的建筑由檀木所筑，巨石搭建的石阶通向山顶的天台，四周是茂密而高耸的竹子，这种南国的竹子可以长到百尺的高度，但在檀香堂面前，它们仍要俯下身，向它叩首。
柳青云深吸口气，踏上了最后一层石阶，抚摸着伫立在门口的两根石桩，上面刻着图画。这两根立柱，一个叫做“天道”，另一根叫做“地气”，听姐姐说，上面刻的图案讲述了朱雀家族的起源。
手指在漂亮的纹路上划过，指向一只披着火焰的大鸟。他叫朱雀，原本是只大鹏鸟，体若山岳，翼展遮天。他与上古腾蛇的战斗中受了伤，跌进山岭，恰巧有位樵夫路过救了他，为他疗伤，给他食物。大鹏鸟养好了伤，为了不连累樵夫第二天便离开了。随后他从南方飞到这里，连续不断飞了九天九夜，最后筋疲力尽，坠入火山之中。
再此后九九八十一天，大鹏鸟得到了“天道”，吸收了“地气”，涅槃重生，变成了凤凰鸟。为了报答曾经拯救过他的樵夫，他一直在守护这片土地，让樵夫的后代们免受灾害的侵扰。
几千年后，樵夫的后裔们称他为“神兽朱雀”，尽管不再有人见过他的相貌，但他仍然是南国人膜拜的神灵。对柳青云来说，他还象征的威严、正义，与和平。
他跪下在立柱之间，朝朱雀鸟托起的匾额磕了两个响头，匾额上提着两个苍劲的大字——赤天。如果没有认错的话。
柳青云抬头，正和一双白色的眼睛对上了。是个瞎了眼睛的老头，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头发和眉毛都白了，头发盘在头顶，中间插着根发髻，眉毛很长，上面粗，下面细细的一缕，一直齐到下巴。
“你是谁？”柳青云问。
“你问我，老夫就回答你。”老人笑眯眯地说，声音很轻，却听起来直击内心，“卯时卯月，有个男孩在星辰的指引下来此，他血液里流淌雀鸟的烈火，他身上长起红色的羽翼，星辰会为他闪耀，因为他已经到了振翅高飞之时……”
柳青云大惊，忙从地上爬起，拍拍裤腿上的尘土，朝老人鞠了一躬，指着他道：“哈，您就是鬼爷了对吧，姐姐说，您是檀香堂的主人。”
柳青云围着老者转了一圈，看他矮矮的个子，穿着白色的大袍子，袍子包住了手脚一直拖到地上。胸口的地方露出一只枯瘦的手掌，手里握着一根当作导盲拐杖的竹竿。
原来他就是姐姐们口中提到的那位南国先知，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是位无所不知的老人。只是他没想到，老人开门见山的点出了自己的来意。
老者人称“鬼爷”，不是因为他装神弄鬼，而是因为他姓“鬼”。古时候，“鬼”姓是朱雀家族有名望的姓氏，可现在这个姓氏已经不再多见，就算有，也会被人觉得晦气。
“鬼爷”算是鬼家最出名的一位了，有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黄土战争，军营遭到夜袭，困在大火中整整一个晚上，等大火熄灭他毫发无伤，仅仅瞎了两只眼睛，并且有了占卜未来的能力。他辅佐过两任族长，年老的时候就隐居在檀香堂，但他在朱雀家族当中依然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知。
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唯一愿意的事情就是为年轻人主持成人式。他说，他能在火焰熄灭时看到新的希望之火重燃，是他最快乐的事。他还说，在年轻人祭拜朱雀神像的时候，他的眼睛又恢复了视力，使得他能再多瞧一眼美丽的陨落山。
檀香堂散发着一股清淡的木香味，正堂中央的岩壁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鸟，硕大而又流畅的曲线身体，一双宽阔而厚重的巨大翅膀向两边张开，孔雀开屏般美丽的尾巴在空中挥舞。他脑袋上长着如老鹰般的长喙，头顶花蕊般迷人的触角，圆圆的眼睛注视着祭台下跪拜的柳青云。
柳青云今年十五岁，到了成人的年龄，作为朱雀家族的一员，血液里流淌着神兽的灵气，经过成人式，他从此以后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位必须要为家族承担责任的男人。
鬼爷在旁边念完了祭拜的辞令，是神秘的古语。祭台上点着檀香，袅袅的烟雾缓缓升起。鬼爷的念词加上缭绕的烟雾，让柳青云仿佛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朱雀鸟在云雾间翻腾，仰颈长鸣。
他被这等情景深深震撼，他感觉自己真的长出了翅膀，随着守护家族和南国所有人的神兽一同畅游星空。
“鹏鸟陨落，火凤转世；烈火燎原，万物新生。”
鬼爷放下手中的拐杖，走到祭台边，双手合十，向着头顶的石刻像弯下了腰，沉沉地鞠了个躬。他直起身，从石刻下的竹签桶里摸出一块小小的木雕首饰，向柳青云招了招手说：“你过来，这朱雀牌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
柳青云接过，看到这只不过是个朱雀的雕刻，但上面的颜色却是陈旧的暗黑色，木雕正反两面各雕有一只朱雀鸟，一雄一雌，两只朱雀鸟腾云驾雾，交缠翻飞。
如果放在市场上，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柳青云想。
鬼爷突然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骂道：“混账！这怎是玩物？你可知这朱雀牌为何！？”
柳青云陪笑着揉了揉脑袋。这老家伙居然连自己心里想得什么都能猜到，刚想到这里，又戛然而止，因为这句心里话可能也被鬼爷知道了。
“这是什么？”柳青云拿着木雕首饰好奇地问。
“这朱雀牌可是只有家主才能持有的信物，朱雀家族世代以星宿为名，现任族长所在的井家，老夫所持鬼家，然后是你的柳姓，星、张、翼、轸，各大姓氏家都持有朱雀牌。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柳氏的家主哟。”
“这么说，这块木雕玩意儿原本是我爷爷的？”
“正是。”鬼爷点头。
柳青云想到自己出生后不久，父亲就被朝廷招安去了皇宫，任命为皇帝下的百丞之一。这些事都是记事后娘告诉她的，娘还说，父亲原来的名字叫做柳万世，他还有个哥哥，也就是柳青云的大伯，他在与外族的战斗中死去。既然柳家没有旁亲，柳万世的四个孩子里自己是唯一的男儿，那自然在成年的时候就该继承家主之位。
不知为何，当他知道朱雀牌的用处，顿时觉得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你随我来。”鬼爷说着，摸到拐杖驻在手里，哒哒地敲着地面，向着正堂后走去。
柳青云收起木牌跟在鬼爷身后。
檀香堂中央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中央有口水井，井边种了颗桃花树，现在正直夏日，桃树已经开始结果。往左转南边是客堂，右边朝北是鬼爷的住处。他们穿过院子来到后方，那里有条小溪，溪边驾着火盆。鬼爷戳了戳拐杖，火盆里突然窜出一条金黄色的火苗。
火盆旁竖着一面旗帜，黄底红纹，纹路是代表朱雀家族的凤凰鸟，而黄底则寓意着神圣不可动摇的黄龙势力，也就是当今的朝廷。在这面旗帜的后面则飘扬着数面比这大数倍的旗帜，那些都是古老的朱雀家族的旗帜，是红色的底，绿色的纹路。
“来，你站到着火盆后。”鬼爷招呼道。
柳青云不知为何意，但既然是鬼爷的要求那照做就是了。他挪到火盆后，隔着跳跃的火焰注视着鬼爷那双满是皱纹的老脸。
“鬼爷，这是做什么？”他问。
“算你的命数。”鬼爷说，又不忘补充一句道，“凡是到此者都是来寻求自己的命数的，放心，老夫的卦术用不了多长时间。”
“也就是说，所有人到成年的时候都会知道自己的命数吗？”柳青云又问。
“可以说到我这里祭拜的人们都会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了我姐姐的命数。”
“你姐姐……”
“我记得一向不愿出远门的大姐在成人式后就带着我来陨落山，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我想，当她知道自己要嫁到远处，背井离乡的命数，一定会很伤心吧。”
鬼爷没有说话，他认真地盯着火焰，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
柳青云眼睛里闪着淡淡的泪花说：“如果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会和大姐走到陨落山顶，哪怕只有一次。”
鬼爷依旧没有说话，眉头紧皱，这次他算卦耗费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
“鬼爷，命数可以改变吗？”柳青云突然问了一句。
鬼爷停下了占卜，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火盆对面的柳青云。他是个充满好奇心又聪明的孩子。即使鬼爷已经看不见了，但他还能感觉出面前这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赤色灵气。那种消失了许多年，又再世间出现的灵气，灵气包裹下的小小的肉身，有着不可道破的命数。
“鬼爷？”柳青云看到他一动不动，以为老人睡着了，叫了声。
鬼爷摇摇头，他知道这少年虽有灵气护身，可到底是个凡胎肉骨，那捉摸不透的命数更给人一种不详的感觉。
“可以的。”鬼爷告诉他说，“如果非得说的话，命数确实是可以改变，前提是此人已参悟地气，步入天道。”
“和朱雀神兽一样？”
“没错，就和朱雀神兽一样。”
“那他就是仙人了吧。”
鬼爷背过身，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柳青云有些沮丧，他还以为能有办法让大姐回到身边，看来这一切早在以前就已成为定数。
鬼爷踱步走到院中央，此时下山化缘的门童也回来了，是个光着脑袋的小和尚，他见到柳青云拜了一礼，转身进了房间。
“啊，对了，您还没有告诉我我的命数如何呢？”柳青云问。
鬼爷举起拐杖指了指大门的方向，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说：“你下山去吧。”
“可是……”
“下山去吧。”鬼爷打断他。
“我的命数……”
“下山去吧。”
柳青云看了看捏着手里的朱雀牌，跪在地上向鬼爷磕头道谢，然后不明不白地离开了檀香堂。
这不废话吗！“下山”这种简单的命数，谁不知道！
走在石阶上的柳青云心想，那老头子不会在骗人吧。娘说，占卜术什么的，其实都是算命人用来骗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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