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武侠修真 > 花镜 > 第十七章 负恨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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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宗绍兴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暮春细雨绵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们都已经入了梦境,然而空荡荡的堂上却有影影绰绰的烛光。徐侍郎独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外面风雨潇潇,门窗紧闭,烛光映照出中堂挂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图,一片富贵气象——

    然而明灭的烛光里,却依稀可见案上摆放的十数个灵牌!

    外面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独自长夜而坐,手里紧握着一块锦帕。五鼓时分,他默默抬起手,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着,低声祈祷——

    “父母大人,三位兄长,请饮此杯。”

    酒在青砖上纵横流淌,转瞬无痕。徐侍郎独坐在堂中,眼神复杂的变幻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泪从他消瘦的颊上无声无息的落下,簌簌化为尘土。

    昔日花前纵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苍老,而离开那场灭门之难,也已经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然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却似乎还时刻围绕着他,叫锦绣富贵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静。泪水长颊上长划而下,干瘦的手指略微颤抖,将酒泼洒在地——

    “夫人,也请满饮此杯。”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朱红的灵牌在烛光下静静而立。

    爱妻徐门葛氏之位。

    祭奠完毕,他再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握着锦帕,佝偻着身子,几乎是要咳出血来。窗外依旧大雨无声。风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发出簌簌的声响。徐侍郎抬起头凝望着庭园里葱郁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里冉冉浮现。

    巾儿,巾儿……如今的你,一缕香魂归于何处?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来,到你那边去休息啊……

    抬头看去,天地间却依然黑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彷佛如今朝野的时局。徐侍郎定定看了雨幕半晌,从胸臆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韦太后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御衣黄,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见秦丞相。

    如果巾儿还在的话……

    想到这里,心里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声,窗外又是一道电光划下,照彻了天地。然而眼神落处,徐侍郎却忽然一惊——外面的空廊风灯摇曳,雷电隆隆之中,闪电的光芒时不时的照亮天地,依稀可见庭院里落叶乱舞,一片狼籍。

    自从巾儿死后,他一直鳏居,意志消沉,也无复修整设计园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废,再没有昔年的精巧美丽。然而此刻,电闪雷鸣之中,居然看到空空的庭院深处,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艳丽花朵来!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声,踉跄冲出门去,扑入暴雨里。

    ——风扫庭院,荒草深处只见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叶扶疏,苍劲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边还有几个明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见的御衣黄!

    “巾儿!是……是你么?是你么!”徐侍郎失神半晌,蓦然从喉中发出了颤栗的低呼,举头四顾,“你在哪里?出来见一下我啊!”

    然而,头顶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他的呼喊声被湮没在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现在黑夜里的牡丹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娇柔的花瓣轻抚男子枯槁清俊的脸颊,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间,有人在背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清冷而诡异。

    “谁?”他悚然一惊,想要回头去看身后——电光明灭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身影,站在满院花木最深处,全身笼罩着一层微光,影影绰绰如同仙子。

    “巾儿!”徐侍郎惊喜万分地站起来,然而那个幻影却忽然消失了。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风声萧萧,草木身簌簌。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若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么?”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着脊背冲上脑来,全身登时不能动弹。不,不对!这个声音……不是巾儿!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葛巾虽死,一念却还牵挂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这一株御衣黄给你。”那个声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依旧还是想拿它去讨好权贵!”

    手指忽地用力,血脉被一瞬间截断,他登时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么想见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个女子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头忽地扣紧,背后那人低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么?”

    她的声音清冷而凌厉,带着说不出的杀意,令人凛然。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仿佛是有一阵风拂过,满园花木簌簌一动,只听那个背后的女子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惊讶,身形瞬地往后一闪。在徐侍郎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那只夺命的手从他的咽喉上霍然松开了。

    “谁?!”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经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想看到那个在牡丹花开时悄然走来的神秘人是谁——然而大雨倾盆,庭院里又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那一朵美丽到妖异的牡丹,哪里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顾不得再去找那个神秘人,踉跄着扑倒在花下,泪流满面。

    “巾儿……巾儿……”徐侍郎茫然地望着御衣黄,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触摸一个不存在的面颊,喃喃,“是你么?是你在天有灵,送了我御衣黄,对么?刚才那个人是谁?她说要带我去见你……”

    无人回答他的话,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动。

    “我知道江上一别之后,你一定在那边等了我很久。不过,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抚摩着灵位,低声咳嗽着,唇角浮出一丝苦笑,“很快,我就会来找你了。”

    那一株御衣黄在风里摇晃,窗外大雨无声。

    四更时分,大雨的帝都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着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打伞,可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笼罩在他们头顶,那样大的雨竟然没有一丝落在他们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门外,白螺奋力一甩,终于挣开了对方的手:“湛泸,又是你!”

    “刚才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动手杀人?”黑暗中,那个男子低声责问,“你难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杀业,就会受到神形俱毁的责罚么?”

    白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笑了一声,脸色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这些又算什么?”湛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愿与王母以三世为约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个男人辜负,也是她的命,轮不到你来为她抱不平。”

    “那个徐君宝为附秦府权势富贵,竟然不惜出妻求荣!”白螺愤然,“湛泸,上次你阻拦我救苏盈,今日又阻我为巾儿复仇——若不是看在我们数千年的情份上,我早已与你翻脸。”

    湛泸蹙眉回头看着她:“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会阻拦我。”白螺声音冰冷,“湛泸,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时,难道还能阻得我一世?这种人,我是非杀不可!”

    湛泸静静凝望了她片刻,眉间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来。

    “螺儿,不要总是将我与玄冥相比较。”他低声叹息,“当年沧州大旱之事发生时,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侧,不能及时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庆幸当时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泸,你真的会帮我么?”

    湛泸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会,”白螺微笑起来,笑容有些苍凉,“因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钢铁铸成的,怎么会做出那样不顾后果的事情来?……不要说人世苍生于你如蝼蚁,便是我们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来也不过尔尔吧?”

    湛泸微微蹙眉,眉间的神色却是复杂。

    “不,”他摇了摇头,忽然截口打断了她,“你和玄冥,对我来说从来都非尔尔之辈——你们是生死知交的朋友,为了你们我可以赴汤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泸一直是这样冷锐镇定的人,连眼神都泛着钢铁一样的光芒,从未有过一句这样肺腑之语,如今一旦说出来,竟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螺儿,你辗转红尘数百年,总是觉得什么都已经明白,”湛泸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在有些事情上,你过于偏激,并不是真正的懂得。”

    不妨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态人心,她若不懂得,难道他便懂得了?湛泸只不过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无血无肉,无泪无情,千百年来陪伴在下界帝王身边,锁在深宫之内,何曾入过世间?

    “我久处深宫,倒也有一些耳闻——徐侍郎是怎样一个人,估计出乎你的意料。”湛泸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的电光,“答应我,螺儿,就算你真的要杀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后。”

    “为什么?”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韦太后的生辰——你难道要等徐侍郎将御衣黄献给秦桧谄媚完毕后,才去取他性命?”

    湛泸颔首:“不错。”

    “为什么?”白螺蹙眉。

    “因为……”湛泸淡淡一笑:“我想其实你并不真正懂得这个男人。”

    白螺正要反驳,湛泸却将一物扔到了她手里。

    那是一块锦帕,一尺见方,四角垂着残破的流苏,原本是藕荷色,却被斑驳染满污渍——然而奇怪的是,污渍之上,却有密密麻麻的行书。仔细看去,竟然是题着一首词!白螺一见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这是方才徐侍郎手里拿着的东西,你或许没留意到?”湛泸淡淡。白螺将锦帕展开,对着光细细分辨,双手渐渐颤抖——那污渍,原来是陈年的血迹!

    染满血迹的锦帕上墨迹纵横,题着一首词。那词虽然是女子手笔,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纸背,激越之情溢于言表。

    细细看去,竟是一首《满庭芳》.

    “这是葛巾的笔迹!”她猛然一震,失声——这,赫然是是一首绝命词?!

    “是的,”湛泸低声,“靖康之难后,徐君宝随东京留守杜充守卫开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弃城仓皇而逃。徐君宝令全家先行南渡,只身留下抗敌,却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满门三十余口无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于锦帕上书一词,投江而死。”

    白螺脸色微微一变,咬住了唇角,不出声,只是盯着锦帕。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那首词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泪凝成,虽然隔了十年,其中蕴涵的绝望和愤怒依然如同火一样的燃烧,几乎将这一块锦帕燃为灰烬!

    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对虎狼般围过来的金兵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圆满,到了最后一世,却居然换来了如此结局!

    “被你称为负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着夫人多年前的遗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却并未在三生结束后回到天庭——她牵念着丈夫,今夜在院子里凭空开出的那一朵御衣黄,定然也是她的杰作。”湛泸负手凝望天际,淡淡,“你说,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白螺心里一震,无言以对。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泸叹息,“螺儿,是否因为多年来你见惯了人情凉薄,所以太容易将一切看得太悲观?我并不是想阻拦你为葛巾复仇,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你一直过于聪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对世人的信心。”

    白螺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只是握着锦帕微微咳嗽起来。

    “等一等吧,”湛泸轻声叹息,“到十五日之后,便见分晓。”

    次日,云开日出,暮春时节的临安城里一片繁华景象。

    雨夜里折腾到天明,白螺觉得疲累,一觉竟是睡至了午后。梳洗完毕后,给花架上的白鹦鹉添了一把小米,推开门去,却看到对门的顾大娘正焦急地往这边看,一见她家花铺的门开了,登时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哎呀,姑娘你昨儿没事吧?”顾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吓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的进了你房子,我还以为……吓,害的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没事,大娘。”白螺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只手,似是很不习惯这种过于热情的肌肤接触,“让您担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儿听说姑娘出了事,大为心焦,答应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顾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还答应当她家媳妇,老太太就这样爱重姑娘!——要知道连当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这般看顾呢。”

    架子上的白鹦鹉咕咕一声,睁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着头似是看笑话般望过来。白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有点不耐——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上一次顾大娘来探了她口风,说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亲,虽然被她委婉的回绝了,却还不死心,一遇到空档就来旁敲侧击旧事重提。

    “这也是缘分呀!曾家也是高门大户,等闲我们这种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种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一见就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一样!曾老夫人说能种出这等莲花之人定然不同凡响,当日就托我来作伐。”

    白螺只是笑着听,心里却叹了口气: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送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然而对着这个热心而琐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随意发脾气,只好耐着性子推脱:“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远在九诏,此事断不可擅自应承。”

    “姑娘说的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才是好人家闺女的礼数见识。”顾大娘见得她意有松动,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这一层意思说了,老太太说那也无妨,只要姑娘愿意,无论姑娘的家乡有多远,曾家都愿意派人修书送聘,绝不少了半分礼节让姑娘受委屈。”

    “……”白螺顿时词穷,觉得脑袋真的大了起来。

    “不必如此,”她连忙摇手,寻辞推脱,“待我先修书一封寄往家乡,询问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那好,姑娘可要尽快写信啊!”顾大娘无法,只好悻悻叮嘱,“我看姑娘都快二十岁了吧?还没定下个人家,实在是太耽误了终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儿家,虽然人才出众,没有夫家照顾怎么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将这个热心的妇人送到门口,“大娘慢走。”

    好容易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门,忍不住一跺脚,恨恨低声:“该死!这曾家的老太太,怎么只管盯着我不放?这天下难道就没别的女人了么!”

    话音未落,只听咕咕一声,白鹦鹉飞到了她肩膀上,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一边扑扇着翅膀,几乎是笑得打跌:“什么时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这扁毛丫头!”白螺恨恨骂,随手拿了梳子砸过去,“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白鹦鹉重新一扇翅膀,扑簌簌飞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闪避着。从屏风后转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矫捷,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飞掷过来的玉梳,显然也是听见了前头那一番逼婚,忍俊不止:“原来你在凡间过着这样的日子。”

    看到那个铁板着脸的家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没好气:“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个凡人大娘逼婚,实在令人捧腹。”湛泸笑起来,那种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钢铁的脸上出现,竟然是如乌云中的阳光般耀眼。然而只有一瞬,那笑意便隐去了,他收敛了笑容,低声:“怎么?在这一世,你还尚未遇到玄冥?”

    听到那两个字,白螺也收敛了笑意,侧过头:“还不曾。”

    湛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这短促的沉默,让这间铺子里出现了奇特的冷场。他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轻声道:“三百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碧落宫里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叹息:“没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间要酿出这样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镜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泸淡淡,“我只是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他是剑仙,玄冥是雨师,而螺儿是花仙。他们三个人虽然分别是不同的神仙,却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宫里把酒言欢,沉醉于百花丛中,朝朝暮暮,欢笑无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这样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称得上是神仙日子了吧?

    只是,随着三百年前那一场惊动整个天界的风波,一切都改变了。

    螺儿被谪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贬为凡人,他们受到了天界严厉的惩罚,在红尘中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间从繁华到衰落,从破败到重建,却无法再和他们两人如往日般朝夕相处。

    ——或许如白螺所说,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当场,结果也不会改变么?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内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

    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

    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陪笑,“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极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

    “哦?”秦桧酒至半酣,饶有兴趣地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

    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转森然:“可饮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从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彷佛变了个人一样,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

    “奸相,拿命来!”

    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竟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支,剪了的断口上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

    “看不出,徐君宝他竟然……”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

    “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卢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度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很是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听着,说不出话来。

    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特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

    “……”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

    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

    “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

    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流下泪来。

    白螺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

    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

    “你要做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里看到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

    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

    “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君宝的寿数却只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

    “什么?”白螺吃了一惊。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的去刺杀,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

    “……”白螺说不出话来。

    原来,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图》,已经勾画出了这个一介书生的铮铮铁骨。葛巾知人之深,爱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负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忧心?”湛泸道,“你看,这第三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料得再等十几年,他便可以和葛巾来世重逢——到时候,这个世间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说到这里,湛泸微笑起来:“就连我,也禁不住羡慕他们。”

    他的笑容有些复杂,白螺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一直以来,或许因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她都觉得湛泸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却不料他对于人心却洞若观火,细微至此。

    “世态凉薄,人情如纸,螺儿,虽然百年来你看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别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泸轻叹,摇头,“就如这一次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杀了徐君宝,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会如何?”

    白螺眼神复杂,许久轻叹:“你说得对。”

    湛泸松了一口气,道:“从未见你低头认错,如今这么说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么?”白螺一惊,蓦地抬头。

    “是啊,难不成你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湛泸苦笑,“如今宋室王气衰竭,我奉天帝之命离弃赵氏回归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现新的王者之后才能再度返回。”

    湛泸乃天子之剑,只跟随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个王朝兴起,又不知该过去了几世。

    白螺默默地想着,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湛泸低声:“玄冥还没找到,你一个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顾自己。”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有些茫然。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在花下相对坐着,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吹拂,宛如枝叶间有无数精灵在低语。这样的情景,彷佛忽然回到了几百年前碧落宫的沉香亭之畔。

    湛泸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长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看着他的离开,白螺坐在满室葱茏的花木之中,却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萧瑟和孤独——几百年了,她辗转漂泊于尘世,唯有同在下界的湛泸是她唯一的伴侣,时不时来看她、和她说话。或许知道他一直都会在那里,时间久了,竟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贵。

    如今,当他真正的离去之后,那种孤独才铺天盖地而来。

    她茫然地想着,看着庭中青青碧草,忽然觉得极其疲倦。不要去想了……这些事情,本来是凡人才应有的烦恼。而她,本应已经超越了这种业障,世事流转、爱憎纠缠,于她不过是镜中之花而已,终成虚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无论如何,葛巾这一生终得圆满,也足以令人欢喜了。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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